重拾身边 沉默之下的赤诚丹心

　　那是一位瘦小的老人，总是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头上戴一个毡皮帽子。脸上布满了皱纹，花白的眉毛末端长长的。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夹着一根烟，静静地坐在院子里，很少与人交谈。他总是默默的望着天空，看着一片又一片云飘过，阳光出现，又被遮住。有的时候一坐就是一天，只有吃饭的时候，家人在院子里大喊他，他才恍若惊醒，急忙答应一声，快速站起身来，把凳子放回棚子里，进屋吃饭。这位老人就是我的姥爷——一名。

　　我从小在姥姥姥爷家长大，每天姥爷会接我放学，但是我却是害怕姥爷的，因为他的沉默。姥爷不喜欢和别人交流，每次我出校门的时候总是要在角落里搜寻他的身影。看到他时，他总是一个人默默蹲在角落里，有时抽一根烟，有时就静静想着什么。等我走到身边，他才会注意到我，接着牵着我的手，拉着我快速赶回家。小时候的我，其实跟不上他的步伐，但是我却不敢告诉他，他太过沉默，不喜欢表达，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来说，这便是严厉的象征。

　　最初我并不知道姥爷的过去，但是总是听妈妈给我讲小时候他们在东北生活的故事。比如冬天的暖气，过年发的鱼肉，她们在下大雪后玩的游戏，院子里养的芦花鸡，等等。这些对于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襄阳这个偏南方的城市的我而言是那么新奇。但是，因为妈妈在东北生活时还是小孩子，记忆有些模糊了，所以具体的细节她已经忘记。而我在小时候对于姥爷十分惧怕，因此也不敢询问相应的细节。

　　直到我渐渐长大，才慢慢窥见姥爷沉默严厉外表下那颗关爱子女的心。比如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定闹铃起床，送哥哥上学，晚上快速接完我回来后，又要赶去初中接哥哥放学。比如姥姥家得餐桌上永远摆着时令最新鲜的水果，这是姥爷骑车去很远的果市挑选带回来的。在我晚上被爸爸妈妈接回自己家的时候，他总要叮嘱一句明天的天气，提醒加衣服或者带上雨伞之类的。随着我学业的逐渐加重，回姥爷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从每天的相见，到初中的一周一次，再到高中的一月一次，最后到现在的半年一次，姥爷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更加苍老和瘦削。然而我每次回去时，都能在院子门口看到姥爷迎接的身影，餐桌上也会摆着他亲自卤制的卤味和盯着炖了很久的鸽子汤。随着我的成长，我越来越感受到他沉默外表下深沉的爱，原来他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

　　姥爷还总是闲不住，家里的客厅里总是摆放着邻里拜托他帮忙修的东西，他还总是到各家去帮他们修水管、修灯泡，他似乎无所不能。有一天晚上住在六楼的一对母女家中的下水道堵住了，他二话不说，爬楼梯上去帮他们疏通。回来之后，姥爷疲惫地躺在床上，缓了好几天才恢复精力。姥姥既生气又心疼，连连说到：“你一个快80岁的人，天天还去干这种累人的活，联系个人帮他们干不就行了？”姥爷却说到：“唉，娘俩也不容易，咱们能帮一点是一点，找人来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呀。”源于姥爷总是不遗余力地帮助别人，这个看似沉默不合群的老人人缘却很好，人人都对他十分尊重，碰上家里准备了好酒好菜，总是要给姥爷送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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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于姥爷从军生活的了解是在我高考结束，收到录取通知书之后。当得知我考上北京大学后，姥爷特别高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老人脸上的表情那么激动，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戴着老花镜，逐字逐句地读上面的字，似乎短短的几行字上有什么宝藏一般，需要细细挖掘。当他认真地读完之后，却抬起头看向我，说：“等你读完本科之后，想出国吗？”我愣住了，他又说到：“唉，还是留在咱国家比较好，国家需要你们。就算是出去了，也记得要回来啊。”旁边的姥姥拽了他一下，嗔怪道：“怎么回事，别给孩子压力啊。”他没说什么，转头又开始研究手上那份薄薄的录取通知书。但这给我留下了深深的震撼，我也趁着这个机会，问出了童年时期一直好奇的问题——姥爷的军旅生活。

　　当被问及为何要参军时，姥爷沉默了一下，只是说当时响应国家的号召而入伍。个人的命运总是受时代大势所驱驰，正如我们在不断地学习，与他人竞争并考上理想的大学之后仍对人生感到迷茫一样，年轻的姥爷或许也是怀着这样一种心态，开启了自己远走他乡的军旅生涯。

　　火车冒着滚滚蒸汽，载着年轻的姥爷从湖北襄阳出发，前往未知的东北。家乡的青山绿水、稻田荷塘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北方辽阔的平原和苍茫的大地，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带来北方特有的寒冷与干燥。何时才能回到故乡，此后肯定有机会的吧，尽管这么想，年轻的姥爷还是不免产生了古往今来背井离乡的游子都有的忧愁。

　　进入军营后，首先要完成的事情就是适应军旅生活。熟背部队中的纪律条令、队列条令和内务条令，学习军事理论是免不了的事情，好在年轻的姥爷擅长学习，这些任务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真正的挑战来自于各种训练。体能训练中，新兵要完成包含冲刺、匍匐前进、单杠引体向上等一系列训练科目，每隔一段时间，新兵营还要组织负重越野。体型本就瘦弱矮小的姥爷在这些训练中经受了相比战友们更多的磨练，每当自己没能很好地完成训练要求，新兵班班长便会操着口音特别重的普通话训斥他。与他一同训练的新兵也来自全国各地，各自互不熟悉，交流起来又有障碍。无法倾诉的苦闷和思乡之情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姥爷新兵生活的主色调。

　　与其他人所不同的是，姥爷因为身高不够，不能成为为国作战的战士，他服从部队的调配，成为了一名气象兵。在度过了新兵训练期之后，姥爷还需要学习气象兵所需的气象知识和技能。气象兵需要做什么，气象工作的意义是什么，年轻的姥爷对此一无所知，只能跟随部队中的老前辈，手把手地教与学。在中国的军事实力和综合国力远不如当下的那个时代，东北和气象，这两个词对于中国各自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东北资源丰富，重工业基础强，又有重要的地缘战略意义，经历了朝鲜战争与中苏交恶之后，东北总是牵动着全国人民的神经；气象往往左右战争的局势，对于自动化程度不高、信息化程度近乎为零，后勤保障能力受到极大挑战的来说，准确的气象观测尤为重要。随着姥爷慢慢学习与实践，到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气象兵，这些宏观的情绪与认知伴着人与人的交流，或通过指导员，或通过战友，一层层传到了年轻的姥爷的耳中，让他认识到自己的使命与责任，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姥爷心中对于人生走向的迷雾渐渐消散，他似乎找到了自己未来发展的一条路，而自己只需要坚定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气象兵的一天并不比战士轻松多少。姥爷会在清晨早早起床，检查好气象观测的所有设备，风向仪、风速仪、气压计等基础仪器是必须的。有时姥爷还需和战友一同准备为气象观测氢气球充气的氢气缸，这是非常沉重的设备。气象观测免不了跋山涉水，为了获取不同位置与不同时刻的气象信息，即使是在零下数十度、狂风呼啸的冬季，姥爷和战友也必须穿越原始森林与荒野，来到预定的地点进行观测。气象观测不仅消耗体力，也需要敏锐的洞察力和细致的动手能力。姥爷给我们讲述了他与战友一同观测高空风向与风速的过程：他和战友们一同给氢气球充气，将气球在指定位置放飞，并手动控制好气球的高度。接着，架设起一个三脚架，上面是用于观测气球的光学经纬仪。一个人负责观测气球的高度以及仰角，而另一个人在旁边架设起临时记录台进行记录。时间、气球高度、观测地点，这些都是气象观测过程的变量，工作中需要多次调整这些变量，记录好多组数据。之后，再利用已知的氢气球的重量、体积和当天各个位置的气温、湿度等湿度进行计算，才能得到完整的气象报告。上面所说的计算，是在没有现代计算设备的情况下完成的，也就是说，姥爷和他的战友们，需要依靠心算或者算盘完成大量数据的计算，还要保持住近乎为零的错误率，这在常人甚至是当今的人看来都是难以想象的，而那一辈人确实在平凡的生活中完成了这样的壮举。

　　大量的实践使得姥爷积累起可观的经验。闲暇时，他对观测到的数据进行整理、分类和比对，寻找其中的规律和趋势，阅读气象观测相关的文献，尝试用理论来理解现象。经年累月的积累，使得姥爷不仅具备丰富的气象知识，而且可以将知识运用到观测之中，得以敏锐地捕捉到数据中的异常——来源于记录的错误、或者仪器的失灵。姥爷成为了专家，他是战友口中最为可靠的同事，也开始带起了稚嫩的新兵，训练他们成长为观测工作的中坚力量。问起姥爷是否热爱气象事业，他说，我不过是做好了我应当做的事情。或许热爱或者不热爱并不能从言语判断，这是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情感，对于老一辈人来说，事业与责任总是紧密地联系，热爱是“不值得”提及的，它隐藏在自己所做的一点一滴之中。

　　东北带给姥爷的远不止军旅生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和这里的联系越来越深，在事业与战友之外，他也找到了将与自己相伴一生的伴侣。在姥爷的口中，姥姥勤劳朴实，性格好，可以包容他的种种缺点。两个来自异乡的人因为缘分在东北相遇，不约而同地发现，对方可以托付自己的情感，让自己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对于在东北无亲无故的姥爷来说，这是无比幸福的体验。就这样，姥姥和姥爷走到了一起，在东北建立起自己的小家，十几年过去，他们生下三个孩子，家中偶有争吵与磕碰，但是生活总体是幸福和温馨的。

　　工作和生活稳定下来以后，工作的劳累与生活的琐碎所占据的内心空间被释放出来，姥爷开始回望自己的军旅生涯，叩问自己到底属于哪里。在东北，他度过了人生中最拼搏奋进的年华，找寻到自己的事业，建立起自己的小家庭；于此相比，那个遥远的家乡更像是与自己隔了一层厚障壁，透过它，姥爷只能捕捉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童年时期的记忆碎片和一些朦胧的感受。尽管如此，每次例行观测完，姥爷总免不了望着天空出神，那些美丽的、形状各异的云，那温暖的、有些许湿润的南风，该有多少来自家乡。那个遥远的家乡现如今是什么样子，父母兄弟，小时候的玩伴现在的生活具体又是如何？当这些思绪涌上心头，姥爷的眼中总会闪烁起淡淡的哀愁。他知道，岁月的长河已经将那个曾经的自己冲淡，那个曾经的家乡也在时光中渐行渐远。但那份对家乡的眷恋，对亲人的思念，却如同窖藏的陈酒，越发醇厚——他真的想家了。

　　回乡的念头在姥爷的心中生根发芽，梦中的家乡越来越具象化，他闭上眼睛，仿佛能够闻到家乡红色泥土的芬芳，听到父母称赞他给军中做贡献而脸上有光。姥姥是最先捕获到姥爷的思绪的，她安抚着他，表示着自己的理解与支持，这令姥爷十分感动。而姥爷的战友听到姥爷回乡的想法时，大多最先感到不解。姥爷清晰地记得，当他第一次和战友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战友表示“老贾你真是糊涂了，十几年都闭着眼过来了，刚能歇一歇又想走。” 但是姥爷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决心，他开始频繁地写信给家乡的亲人和朋友，在传递思念的同时，也规划着未来在家乡的生活。战友们逐渐理解了姥爷的决定。他们看到姥爷对家乡的思念和向往是如此的真挚、坚定，始而为他的决定感到欣慰和支持。他们告诉姥爷，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是他们心中最亲密的战友，他的家乡也是他们的家乡，并与姥爷约定，一定要在大家都退伍后再见面。

　　一切安排妥当，在战友们的欢送声中，姥爷踏上了回乡的旅程。他带着战友们的祝福和期待，带着对家乡的深深眷恋和思念，踏上了久违的湖北土地，开启全新的生活。自此以后，姥爷记忆中的故乡又被染上了鲜活的颜色，而东北的军旅生涯和战友们的面孔又变成了飘在天边的一缕薄云。

　　当我问起他在从军的时候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时，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告诉我，那是他18岁以来第一次出远门。最开始心里充满了兴奋，但是随着轰隆轰隆的火车运行声，一种浓烈的思乡感袭来。”当时每天晚上都偷偷蒙在被子里哭，又不好意思让别人发现，怕被笑话。最后和战友熟了之后，聊起这件事，才发现大家都很想家。”思乡无声，却震耳欲聋。

　　回到襄阳后，姥爷被安排到一个市中心的公园管理处工作。每天的生活清闲且富足，然而姥爷却觉得浑身不自在。闲不住的他觉得这种生活简直是在浪费时间，他应该做一些更加有意义的事情。于是他自己申请去开拓和发展郊区的一片基本荒废的老住宅区，那也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那是一个典型的城中村，荒凉、破败，周围的墙壁上全是斑驳，有的还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脚下的路边全是垃圾和脏水，一副破败的景象。曾经住在这里的年轻人大部分都出去打工了，留在这里的多是一些老人，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甚至还有姥爷的一些亲戚。姥爷在进行了了解和探访后，很快投入了工作。与每家每户进行沟通，了解他们的需求，亲自联系各种城市的基础设施的负责人，积极投身城区改造。当时碰壁是常有的事情，可能流离失所的恐惧充斥在居民的心头，这让他们有的时候失去了理智，怒火全部朝向了姥爷。然而，当每次被赶出门后，姥爷总是在墙角默默地站一会儿，抽上一根烟，咽下满腹委屈，又继续投身工作。在姥爷和一众同伴的帮助下，那一片老居民区的发展得到了极大的改善：盖起了新房，打扫了、拓宽了街道。如今，姥爷还总是会骑车回那边去看看，每次回家，车框都被居民们送的自家种的菜填的满满的。

　　时光易逝，物似人非。曾经与战友再次相见的约定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耽误。渐渐的，随着搬家、回乡等事情接踵而至，姥爷和他的战友们慢慢失去了联系。几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对于战友的印象化作了当年一起在大院里生活的点点滴滴。姥爷从来不会直抒对于战友的思念，他当时太忙，忙的似乎已经没有时间来思念了，加上姥姥回襄阳后一直身体不好，所以和战友见面成了更加难以实现的事情。但姥爷总是在餐桌上说着：什么时候咱回东北看看，看看之前生活的地方变成什么样了。在前段时间，姥爷终于和一位他的老战友联系上了，据说当年他们两人的关系最为要好，总是呆在一起。由于他的老战友远在北京，两人只能通过微信视频进行交流。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姥爷如此着急，急着让我们教他接视频电话，当隔着几十年的时间，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这两位老人再次看到对方的时候，未语泪先流。两人默默隔着屏幕注视着对方，许久，才听到姥爷哽咽着说到：“老哥，许久不见，老弟想你了。”一声问候，令人潸然泪下，当这两位八十岁的老人隔着屏幕相见时，相互从对方布满皱纹的脸上努力寻找年轻时的痕迹。而那浅浅一摸熟悉的痕迹，又汇成了一道深深的刻痕，在心头留下印记。他们相隔是屏幕，是距离，是流逝的岁月。相见的那一刻，他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段一起在东北的岁月，那是属于姥爷的青春与风采，是属于姥爷的意气风发。

　　这两位老人自从加了微信后，几乎每天都要聊天、视频，就像两个染上网瘾的小孩子，时不时查看着手机的消息。然而，这似乎也预示着一种遗憾和补偿，姥爷和他的战友总是在微信上聊到，要见一面，一起喝酒。但是由于身体原因，两位老人都很难长途旅行，因此未来使得两人能够成功会面，成为了我们这些晚辈需要思考和规划的问题。

　　我的姥爷，他是一位看上去普普通通，甚至十分沉默的老人。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一眼望起来有些不起眼的老人，却拥有着一片赤诚丹心。身为一名，戎装虽脱，仍初心不改。时刻关注国家大事，担心民生问题，舍己无我，甘于奉献，一日为军人，终身为人民服务，这是属于军人的责任和铮铮铁骨。而身为一位父亲及外祖父，他又将对晚辈的爱藏在细微之处，虽外显沉默，但在无声中却包含着对我们的关心和期待。

　　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4年《光影中的百年中国》课程作业，获得“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