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到此为止》：精心设计的玛丽苏变奏曲

　　布蕾克·莱弗利不是典型意义上的美女，面部棱角鲜明线条硬朗，脸颊痣过分醒目，可她就是长了一张初恋脸。头发自然浓密，细长眉眼配浅窄双眼皮，鼻梁高挺，嘴唇红润柔软，美得既不咄咄逼人也不性感张扬。笑起来如晨曦中带露花朵般娇艳，又很悖反地总是流露出淡淡哀愁的底色，和无法掩藏的坚守自我的倔强，完全具象了恋爱中情窦初开情思婉转又自尊敏感的少女。

　　她的声名大部分得益于《绯闻女孩》，但或许《时光尽头的恋人》才该是她的最佳人设代表作，岁月不败的美人，永远青春、多情、自尊而睿智。布蕾克·莱弗利嫁为人妇后作品不多，身为四孩妈妈再次出演都市爱情片，照样美得不可方物。《爱情，到此为止》能成为近年好莱坞小成本高利润的典范，自然少不了她的功劳。布蕾克·莱弗利真实细腻的表演非常有层次地展现了一段亲密关系中，女性不同阶段的情感诉求和自我认知，而这正是该片在爱情电影及其亚类型小妞电影渐显颓势的当下，精心规划的叙述策略。

　　影片改编自科琳·胡佛的现象级小说It Ends with Us，原著2016年出版以来，以超过四百万的销量横扫美国图书畅销榜，并被翻译成几十种语言，引起巨大关注。中文待出版小说既然在宣传中将其与《五十度灰》并列，作者又被誉为“北美晋江言情女王”，大致内容也就可想而知了。整个影片的前半部分，基本遵从原著讲述了一个充满臆想的玛丽苏故事。

　　父亲离世后，远离家乡孤身打拼的女孩，邂逅英俊多金受人尊敬的脑神经外科医生，后者多年流连花丛不愿展开稳定情感关系，唯独对女主不可抑制的爱令他最终打开心结，二人步入婚姻殿堂。女主不仅实现开花店的梦想，还获得了男主妹妹多金大小姐的友情和支持，并且邂逅初恋男友，而对方自然对她念念不忘。

　　虽然这样的情节，发生在布蕾克·莱弗利身上很有信服力，但不得不说，导演兼男主贾斯汀·贝尔杜尼是很会拍情感戏的。如此大俗套情节，居然处理得毫不油腻，甚至让人心动。男女主角之间的情感往来，节奏把握非常好，娴熟的视角切换和神情特写，加上都市感十足、轻松浪漫的背景音乐，细腻动人地展现出两个原本互不相识的人如何初见缘起、再见欢喜，彼此之间探戈一样的试探、进退，以及情感的失落、憧憬、获得，充满了荷尔蒙张力，又清新温馨，实实在在如美梦般绚丽。

　　八年前小说原著的畅销，再次证明了玛丽苏的故事不分国界种族，具有普遍且深远的吸引力。作为对现实灰暗人生的慰藉性代偿，玛丽苏一方面蕴含了人性中最古老的情欲、虚荣，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现代女性被所处文化塑造出的“完美”婚恋想象，其中既包含双方阶层、相貌、价值观等多重标准，也包含了女性的自我认同期许——只有拥有玛丽苏般的人生，实现以真爱为桥梁的阶层跨越，才能真正成为自我与他人眼中的人生赢家。这一现实生活中实现概率极低的白日梦，作为“灰姑娘”故事的现代翻版，被嵌入高度符号化的叙述模式不断重述，且获得众多拥趸的喜爱，人们需要在这样的故事中获得情感的安慰和虚假的满足。然而近年来好莱坞无论纯爱故事、爱情喜剧还是以青年女性为目标观众的小妞电影都出现了明显的创作量、关注度下降，而玛丽苏小说的主要读者也已经由青年女性逐渐转变变为中年女性群体。形成此种局面的主要原因，还在于青年文化的悄然改变。

　　当下全世界范围内，越来越多的青年人自主选择进入低欲望状态，对于婚恋，情感上依然存有渴望、向往，实际行动却往往选择观望。爱情对他们来说，付出的时间、精力、金钱、情感等成本过高，获得的收益往往并不明朗，甚至有可能阻碍个人发展。而在黑格尔哲学的经典爱情中，自我因为真正的爱，全然消灭进而成为新的自我的理念，对于当代青年，过于激进也过于冒险。在一个强调自驱力和功利考量的社会文化中，青年人更倾向所谓的自我成长，而女性主义在文化领域的不断崛起、成熟，更加剧了玛丽苏故事在青年群体中的持续受冷、甚至成为反讽对象。

　　事实上，好莱坞类型电影中爱情片一直经久不衰的一大奥秘，就在于影片往往会为相爱的人，设置年龄、种族、阶层、生理、地域、家族、外貌，甚至物种、生死等种种阻碍，无论爱情结局是聚是散，恋人们为了跨越阻碍做出尝试、付出代价，这个过程本身就足够动人。而为了适应当下文化语境，经典的玛丽苏故事不得不重新调整，爱情障碍的产生从恋人们的外部转移到彼此之间，更强调个人的成长和获得。《爱情，到此为止》作为内核玛丽苏、文字水平二三流的畅销小说，亮点在于加入家暴情节，和面对这样一段令人窒息的亲密关系，女主的痛下决心毅然出走正突显了女性力量的觉醒和成长。电影在改编的过程中，抓住了这一主题，并且突出女性友谊，非常有意味的是，对家暴情节又采取了颇为暧昧的态度。

　　步入婚姻后，男女主角的情感互动逐渐转为虐恋。不同于《五十度灰》更偏重情欲的虐恋，或者《呼啸山庄》中精神层面更形而上的虐恋，《爱情，到此为止》里的恋人从精神到肉体，彼此深深吸引、深度合拍，唯一的问题在于男主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于是虐恋被抽离了两人之间的阶层差异，具体落实到了家暴层面。然而，这毕竟是一部由好莱坞老牌电影公司美国哥伦比亚影片公司出品，有着浓厚娱乐底色和商业诉求的造梦电影，而非更加侧重揭露社会问题、或分析复杂人性的艺术电影。于是，影片中统共出现的三次家暴情节均被淡化，男主每次动粗或由于意外，或因为女主前男友的出现而太过在意这段感情。于是，整个电影的故事走向从玛丽苏，转向弗洛依德。

　　设置初恋男友这条叙述支线的意图，直到这时才水落石出。影片前半段，初恋情节就不断与现实爱恋部分交叉叙述，女主内心对过往的珍视、留恋，她对理想恋人的期待，皆深受这段情感影响。现实生活中，意外重逢后的惊讶、喜悦、遗憾，她在前任、现任之间情感精神层面的游离，都真实深刻又丰富立体地刻画了都市女性的情感心理。影片并未止步玛丽苏常见的霸总、白月光备胎和万人迷女主之间的三角恋，而是沿着家暴情节，从三人原生家庭、童年创伤、亲密关系、代际关系等角度展开精神分析。原来，此三人都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不同之处在于，女主和初恋男友同是天涯沦落人，目睹或经历了上一辈家暴的危害，彼此惺惺相惜；而男主由于童年意外过失，一直紧闭心门，所以时常情绪失控，既要看牢女主又容易产生信任危机，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援手一样，令二人感情负载过多。

　　由此，原著小说和影片英文It Ends with Us中的End（结束），具有双重含义。一方面，意味着女主在认清一段关系只能带来负面效果且没有转机后，毅然选择成为单身妈妈，离开男主开始新生活。影片结尾明显预示了离婚多年后，她会与一直等待着的前男友再续前缘。这里的结束，代表男女主角情感关系的完结；另一方面，结束也意味着影片中的三人组，都意识到了家暴对家人以及后代造成的身心伤害，从而决定让非理性的暴力止步于此，不再扩散或延续。

　　正因为前后主题的转换，整部影片呈现出一种内部的割裂。当然你可以说前半部分的为爱沉迷与后半部分的清醒自知，都是女性情感生活的不同面向，但如此基于精心设计的家暴情节，远没有真正触及受害者的悲惨处境，自然批判力不足，故而上映后引发种种争议。平心而论，从好莱坞传统商业片的制作看，《爱情，到此为止》是一部合格的改编电影，抓住了原著最吸引人的情爱亮点，在整体轻松愉悦的基调中引入值得关注的社会话题，女性正视内心欲望和怯懦、不断自我鼓励最终获得成长的剧情具有普适性。然而，在社会语境已然改变，人们更关注事实真相和社会问题改进的当下，影片的剧情设置似乎还可以再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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